72. 第七十二章 p6(1 / 2)

一切都像是一场梦。

或许用“梦”来形容, 不够贴切。

应该说,一切的变化都太快了。

当又一次自客栈醒来,望着净面的水盆里,自己那于水波中微微荡漾的模糊的脸的时候, 杨士奇这样想着。

太快了, 让人无所适从, 几疑身在梦中。

因为他实在无法想明白身居南京内宫、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 为什么会知道他一个在德安教授蒙童的小小书生

他思来想去, 本觉得是静学先生王叔英的举荐, 可路过其家,登门拜访, 静学先生却比他更为讶异,且一口否认,说并非他之功。

这下子, 杨士奇也只好带着满腔疑惑,拿着州府下发的盘缠银两,踏上了奉诏前往南京的道路。

这一路,紧赶慢赶,到了今天,总算是见到了南京外城门。

马上,就要进入南京城了。

马上, 也能知道,自己为什么被皇帝看中了吧

怀揣着这样想法的杨士奇,心底虽然着急、期盼,动作却有条不紊,刷牙,净面, 将自己收拾得干净整洁,一丝不苟后,才去楼下退了房,而后,提起包袱,独自往南京城门方向走去。

天色还早。

可南京的城门外,已经排起了入城的队伍。

杨士奇背着包袱,随队伍一路往前。他的前面是一对祖孙,老妪带着孙女,也许是进城买些东西吧

队伍虽长,排起来却不慢,不一会儿,城门门洞已然在望,那门洞旁边,还有个亭子。

那是申明亭,杨士奇认得。

他所在的德安,虽是小地方,也是有这申明亭来表彰当地贤良的。

当地乡老,错爱他,有时也会让他在申明亭上,为大家念念表彰文字。

但京中的申明亭,和地方的申明亭,似有不一。

里头有张纸,便贴在木牌之上,但那上面,却不再是密密麻麻的文字,而改成了配字的一则小画。

说那话,也古怪。

那画上边的人,全不似真人样子,一个个憨态可掬着。

还有一只戴花的兔子。

那戴花兔子,竟作人立模样,一本正经的穿着件书生常见的儒衫,指点着旁边一个将手伸入嘴中的小孩说

“脏手入嘴,会害病。”

那双手入嘴的小孩,脑袋上还有个大大的红叉呢。

如此童稚之画

“这是什么”杨士奇困惑自问。

他的声音被前面那对祖孙听去了,小女孩兴奋地嚷嚷道“奶奶,这位阿兄不知道画画在说什么阿英能去告诉阿兄吗”

那被叫“奶奶”的老妪,回头审视杨士奇一眼,伸手护着小女孩。

“后生看着是个读书人,怎么会不懂这个”

那小女孩也不闹了,乖乖依偎着老妪,只拿一双黑葡萄一般的眼睛,望着杨士奇。

“叫老妪见笑了。”杨士奇解释,“我从外地来,头次看见这个,十分惊奇。”

老妪哦了一声,拍拍小女孩的肩膀。

小女孩立刻活泼起来,乐滋滋告诉杨士奇“兔夫子告诉我们,不能把脏手放进嘴里,会被鬼神疫气害病的”

兔夫子。

真是个有趣的称呼。

就是不明白,为何画上教导之人不是须发皆白的老神医,而是这么只戴花兔子

“这是你自己弄明白的吗”杨士奇不禁问。

“我看得懂画,那画上的字,是乡老告诉我们的。”小女孩羞赧一笑。

“乡老和你们说了几遍”杨士奇又问。

“还需要几遍”小女孩,“一遍阿英就懂了”

杨士奇一时默默。

他再转头看申明亭里新贴上的画,眼光已经大为不同了。

原来如此。

如此简单

只要一个小小的改动,申明亭里,三令五申,都不能令人记住的事情,便这样轻轻巧巧,叫个稚儿也牢牢记在了心底。

这等好事,德安竟闻所未闻,果然是南京都城,天子脚下吗

杨士奇一时心情大好,笑眯眯转头,对小小女孩一鞠

“三人行必有我师,今日得小先生教诲也。”

小女孩一时大窘,躲入了奶奶身后,只露出个毛茸茸的脑袋来,偷偷看着杨士奇。

“阿兄记住,不要将脏手放进嘴里。”

“会的,会的。”杨士奇笑道,“岂敢忘记”

说话间,那简明的兔夫子被抛在身后,他们穿过城门洞,入了南京城。

入了城内,左右风貌又是一变。

行人多了,两侧的叫卖声,也是不绝于耳。

正好早晨还没吃饭,杨士奇选了路边一个客人不少的早食摊子坐下来,方点了些食物,便听旁坐的老书生,将手往桌上一拍,摇头晃脑说起来

“之前说到过,那宋府老爷,虽金山银行,却素来是个为富不仁的。那家中,痴痴愚愚的儿子,栽入水中,不幸去了。他竟将伺候儿子的丫鬟们,全都殉了葬对外,自然是说,丫鬟们都是拿了安家银子,乐意的。可街坊四邻,谁不知道呐,银钱压根没有给,丫鬟的父母,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已经死了。

于是,一道夜晚,这宋府,便总闻阴风阵阵,寒意凛凛,还有那呜呜咽咽,伴着白影飘摇”

说到这里,那老书生,竟有些本事,用腹部发出了一声女子的呜咽之声。

随时大白天里,众多听入了神的食客们,亦集体惊叫一声

老书生哈哈一声“原来啊,是那些冤死的丫鬟,将状,告到了阎王爷跟前”

“好,这坏家伙”食客们义愤填膺,“有个傻儿子,本就是那宋老爷不修德行的报应,结果,他不反思自己,还骗了别人家的女儿去死,甚至连安家银子都要昧下早该有人出来主持公道了”

“阎王爷明辨是非,特旨特批,给那些冤死的丫鬟们七日机会,让她们在子夜时分,显化身影,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食客们一叠声的叫好。

杨士奇呢,默默地吃着自己的东西,听到这里已明白了,是在贬斥那殉葬之风。

他的生长过程中,生父、继父,相继因为不同原因离世,母亲虽然没有碰上这“殉葬”,却也很是受了些冷言冷语。

他是乐于见这种贬斥的。

只是故事说得太硬了。

若能再润色雕琢,便更好了。

老书生没把那故事说完“刚刚说到,丫鬟显化身影,导致府中鬼影幢幢,四邻争相躲避。谁知,那宋老爷,却压根没想到自己做了多少坏事,而是觉得,乃是府中阴气过剩的缘故。可他自是个色中饿鬼,舍不得自己的小夫人们,于是,便将那坏主意,打到了府中女儿身上。”

“府中女儿,还是四五岁的年纪,小小一团,平素可爱极了,宋老爷却特别指使,叫人把她的脚折了,裹小脚。却说,这裹小脚,一直以来,甚被赞美,说那才是女人风姿,却不知道啊,这声赞美底下,更有一着毒计。乃是,裹了脚,便受了骨折大伤,大家想想,便是成人,骨头折了,也残废了,何况幼儿幼儿如此,一场高烧,便要一命呼呜。宋老爷早已看府中赔钱的女孩儿不顺眼,便想以裹小脚之名,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她弄死”

现场突然响起一声哇哇大哭。

正是摊主的四岁女孩儿,听得害怕,哭了起来。

食客们见此情状,哪还忍得住。

心中的怒火,便像是已吹胀到最大的气球那般,骤然爆裂,纷纷叫嚷道

“这头顶流脓脚底生疮的坏种,人家都是虎毒不食子,他倒好,家里谷满仓钱满屋,多少辈子都用不完,还要用裹小脚来害了自家的女儿阎王爷怎么还不收了他啊”

“就是,就是,那些来索命的丫鬟们,赶紧的呀,你们将他索了下地府去,才是功德无量”

正自议论纷纷间,摊子上,有个穿着绸缎,配着玉的老爷,坐不住了,冷笑一声“你们这些泥腿子懂什么。裹小脚,哪能直接将脚给折了这中间的门道,多了去了。”

杨士奇有点担忧。

因为他知道,这裹小脚,便和那丫鬟索命一样,都不过是杜撰之语罢了。

却不想,那老书生,不过微微一笑,便拿着把大蒲扇,慢悠悠摇晃起来。

他不说话,乃是因为,自有食客帮他说话。

食客们说“哼,你不过一个富户罢了。这书生,可是在国子监里旁听过课的,说的故事,都是皇帝他们说的,皇帝他们,能比你不懂吗”

“就是,就是,你这富户,抖擞些什么”

“看他如此着急,却是为何该不会是他家里也有女儿,如今也在裹小脚吧”

“你,你们”那富户一时跳脚,可他一张口,哪抵得过众人的口舌。

更别说,这时候还有人叫到

“我认识他,他好似也姓宋,也是个宋老爷,家中还真有个裹小脚的女儿,家就住在”

那宋富户,一听别人叫出了自己的姓,也是急了,连忙抬手遮脸,匆匆挤出了这食摊。

于是,面对着其余食客的诘问,他第二句话都没能说出来,便抬手遮脸,匆匆离开了这个食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