稠花乱蕊(2 / 2)

上元舞 鲁序涵 3558 字 29天前

她拭干泪水,跪在他脚边,说自己是即鸣派来他身边的,她因爱慕,而受其驱使。

他当时就不知道自己什么感觉,十分混沌,如在梦中,举手投足皆是无力,他想拉她起来,想和她说你坐起来说,却在伸手之际顿住了,若所有情感尽皆是假的,她是否抵触来自他的触碰。他那日的衣衫上,暗暗绣着落花流水纹,他收回手时,看着袖子上的花纹,只觉和面前的情境交相呼应得近乎残忍。他惶惶起身,踉跄出阁,宫人们不明所以地跟着他,他走出许久,才微微明白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命众人不必相随,也不要入阁去打扰,颜姑娘。

他行尸走肉浑浑噩噩了几日,本想将事情梳理清楚,可略一回忆,就恼怒不已。他命人请来她至书房,问她预备如何,她请元羡赐她一死。他当时摇摇头,“不至如此,你为人所迫,身不由己。有什么打算,不妨尽言。”

曲晰略迟疑了一下,说自己想要出宫。

他未做多想就答应了,又担心她为既鸣所害,正值□□为被霍兮掳走强迫为奴的女孩子们修改名碟,他将此事委托于冯铎。

她走时曾前来告别,他没有见。

皇穆和她的对话,他看的时候只觉无比陌生,他想象的出皇穆说话时的表情甚至动作,可想象不出曲晰的。

她在他宫里的时候话就不多,脸上也鲜少有表情。喜怒哀乐都淡淡的。

他当初一边自惭于自己的自作多情,一边怀疑,是不是以权势逼人,勉强了她。他不曾怪她,只是有种羞耻感。他当初就不怪她,如今只觉得她委实不容易。这故事的真假有待商榷,但里面一定有一些真的东西。他理解她为何在自己宫里郁郁寡欢,理解初见时,她身上的去国怀乡。

“我看过了。”他想了想,也只说了这一句话。

“殿下明白她的意思吗?”

元羡沉吟了一下,“她手里有竟宁在□□的暗探名单,想用以交换金翅鹊神姬之位。”

皇穆点头,“殿下圣明。”她这话未经思考就脱口而出,言毕觉得有点尴尬,太敷衍了。

元羡像是没发现,或者早习惯了,“颜渊会答应吗?”

皇穆把扇子在手里转来转去地玩,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她应该会要求和颜渊谈一谈。”

元羡将册页重新展开,快速浏览了一遍,“颜渊与竟宁,在暗中往来?”

“我有这个怀疑。”皇穆点头,“曲晰说,曲榛是竟宁世子府的录事,她父母上元夜于朱雀大街相遇的。此事之真假无从确认。我们能确定的,是金翅鹊族的神女,和竟宁世子府的录事往来。也可以说,是金翅鹊一族,和竟宁往来。”她说到此处,切了块羊羹,“曲晰,”她想了想,“此女颇有韬略。她既有神姬之想,臣以为,志在必得。殿下,从她入塔至如今,除了乾□□塌,殿下参与鞫讯外,诸事皆在她的掌握之中。她没想到塔内下九层的结界那般凶狠。她大概以为那只是个机关,触动机关后会引发警报。她会被白虎或者麒麟殿的兵卫捉拿,之后拿出神女后人的身份保性命无虞,慢慢同□□谈条件。此事她必有人指点,此人,必然对我朝军政极为了解。”她说着眉头渐渐蹙起。“但,若果真是为了神姬之位,想别的办法也是一样,为什么非要入塔?此事恐怕后有黄雀。”

“你心里有怀疑的对象吗?”

皇穆摇头,“没有,但我总觉得此人有意针对白虎。”她说着喝了口茶,取过一个雨过天青色的香炉,胡乱理了理香灰,燃碳,将之埋入香灰,将香灰堆成一个小小山包,想了想,用竹镊从香盒里了夹起一枚香丸,挑选隔片时看到银梅花隔片,抬首对着元羡一笑,“臣去岁做了很好的梅花香,去岁岁尾及今年年初也很有几场大雪,但臣一直病着,梅花香便未曾用过。那香很费了臣一些功夫,配大雪正好。”她语气里带着点遗憾,拿出一个莲花形的翡翠隔片,盛了香丸,将之落在香灰堆起的小山顶。

“麒麟与白虎不睦,臣的观点有可能有失公正,殿下权且一听。去岁三殿奸细事,事涉麒麟、玄武、白虎。年初镇魔塔因白虎殿塔图盗绘一事调整防卫,由禁卫驻防改为五殿协作轮值,曲晰选定的,正是白虎与麒麟轮值之时。去岁十一月至今,不过七八个月的时间,事关白虎的事未免太多。以曲晰之能耐,我不信她在淳熙这十几年间不知道弟弟已死,至少应当知道并不在镇魔塔中。我不明白曲晰为何入塔,若是为神姬事,她便是敲闻登鼓也比损毁一座塔来得轻松。且镇魔塔在塔图一事后守备森严,入镇魔塔……”她想了想,“需要披香台,靖晏司及五殿之一主帅令牌,披香台好说,靖晏司也好说,五殿之一的主帅令牌……”她摇摇头,“非常艰难。”

元羡却想起一事,“为何那日乾塔之内,与你我入乾塔之时完全不同?”

“曲晰的令牌只能使其进入乾塔,使浮石入塔底另有令牌,”她想了想看向元羡,“臣与殿下那日下塔的令牌,封印在麒麟阙内。寻常入塔令牌入内后,可经浮石上塔,经阶梯下塔。知悉如何入主塔者,天庭之中,应该不超过五人。”

“你觉得她今日的话几分可信?”

皇穆笑起来,“殿下,她经历如此,又谋求神姬位。她的话,臣以为不可尽信。但若是一个神姬位,换得些有分量的名单、信息,倒也值得。此事恐怕不必□□施压,以曲姑娘之韬略,对此事谋划之深。臣还是那句话,臣以为,神姬位,她志在必得。”

“关于蒋策当年为何自请出兵平乱一事,可要问问?”

皇穆摇头,“先不必,殿下可能不知道,蒋策的乳母便是青丘人士,大张旗鼓将他请至麒麟殿鉴真堂,他一句‘乳母心系青丘’或者就算回答了,且,我与蒋策……”她笑笑,“便是真的要问他什么,届时还请殿下主持,臣只列席,不问话。”

元羡点点头,向水榭外看去,想起第一次来找皇穆,她就在此处见得他。那时还是初春景象,她还伤着。他想到此处不由转首看她,她正低头喝茶,日日相对之时还不觉得,及至知道雷刑一事之后,她手腕上的褐色伤疤每每让他触目惊心。他心中那点原上草又被心疼皇穆的春风吹起,隐隐有燎原之际,却听她道:“殿下可曾见过竟宁世子祁若?”

“不曾。”

“我幼时见过他,那时候竟宁还未完全归降北绥,在天庭与北绥之间摇摆不定,祁若曾入朝游学过一阵子,或者说曾做过□□一阵子质子。”

皇穆想起几次宫宴之上他言笑晏晏不卑不亢的模样。

那时候崇荣还在。

初见是在那年清明宫宴上,他们去晚了,过游廊之时见一人负手而立,走得近了,那人回过头,笑着拱手道:“见过太子殿下,公主殿下。”

彼时天将将暗下来,华灯初上,宫宴未开,歌舞之声隔着镜湖摇摇而来,那人声音温润柔和,相貌清丽俊美,可不知怎么就让皇穆生出些森然感。她握紧了崇荣的手,向他身后躲了躲。

崇荣当时与她介绍,“这位是竟宁祁若公子。”

皇穆到现在为止都解释不清楚,她当时为何会有些害怕,这感觉只出现过一次,后来再没有过。“竟宁归顺北绥之时,祁若还在□□,当时朝臣们皆反对放他回去,上奏疏请天君务必将此人留在淳熙。崇荣力主让他回去,回国前他曾入东宫谒见,和太子谈了好一会儿。臣后来问太子,祁若是否感激,是否有所承诺。太子说皆未。”

皇穆的原话,是“祁若是不是感恩戴德痛哭流涕,许诺回国后杀掉父兄归顺□□,以报殿下深恩。”

崇荣笑着摇头,“不曾,不仅没有感恩,连些许感激都没有,也不曾痛哭流涕,全程 ‘温文尔雅’,亦未做任何许诺,他十分坦诚地表示,竟宁既然在他人还在□□之时,就归顺北绥,他在他父兄眼里全无价值,‘殿下的恩情,臣不能亦无力回报 。’”

皇穆当时叹为观止,心内升起些敬意。她神色认真地问“这,便是位活着的枭雄吧?”

前几日学堂里讲上古神祗时,说到位上神,史官评价“是个枭雄”,这个词深深打动了皇穆,拿着众仙名录纠缠身边人,逐一排查,“这个是枭雄吗?”“那这一个呢?”

崇荣每次都认真和她分析这个是不是,那个是不是。她印象最深的,是他指着一个名字道:“这个原身是只狗熊,所以他小时候,他还是只小熊的时候,勉强算是‘枭雄’。”

别人没有崇荣与天君的耐心,学堂的老师被她纠缠得忍无可忍,便和她说距今最近的枭雄便是则宴,但已被天君手刃了,如今九州四海,再无人称得上“枭雄”二字。

她当时觉得十分遗憾。

祁若使她又想起了“枭雄”二字,于是和崇荣确认。崇荣大笑,点头道:“你看得非常准确,这是个活着的枭雄。”

皇穆洋洋得意,“我知道你为什么放他回去。”

崇荣赞许地拍拍她的脑袋,“可天庭众仙,有你这般见识者,极少。”

皇穆洋洋得意:“他们都太蠢了!”

元羡未见过祁若,对此人的了解不过来自邸报与传说,“似乎他回国后没多久,竟宁王就废了本来的世子,立了他。”

皇穆笑,“十九个月。”